一個星期前，通過電話預約，我們確定了周二到立法會參觀的事情。然后就隱隱然有些期待這個日子了。
早有耳聞，香港特別行政區立法會是一個相當透明的機構，立法會大會及專業委員會的大部分會議向公眾開放，市民可通過預約旁聽會議，同時，有網上視頻同步直播；立法會的文件、檔案均向社會開放，公眾與研究者可在立法會的圖書館借閱；議員們的財產、收入狀況也在立法會網站上公示。此外，為了提高市民對立法機關的認識，立法會秘書處專門設有教育導賞團，除了一些公眾假日，從周一到周日都全天候接待訪客。七天中，周二與周日是用普通話導賞，因此我們被安排在了周二這天。
立法會綜合大樓位于香港中區立法道一號，西與政府總部及行政長官梁振英的公辦樓為鄰，北鄰濱海的添馬公園。今年6月17日香港政改方案表決的時候，時值中午，我在立法會正門外，目睹了表決結果出來后，被鐵柵欄隔開的兩個陣營冰火兩重天的反應。如今，熱鬧與喧囂已經過去，但這個城市并沒迎來平靜。此時，舊地重游，并能夠進入立法會，增加對這一在香港社會具有重要地位的機構的感性認識，對我而言有某種精神上的意義。
兩點鐘，我們進入議會大樓。經過金屬探測拱門的安檢后，到前臺出示身份證，領取訪客證。前臺的兩名工作人員中，有一位是坐著輪椅的殘疾人士。這讓我們想起剛到香港時，在特區政府總部大樓下的咖啡店里，有一位患有唐氏綜合癥的服務生。看來，雇用殘障人士，為其提供就業機會，在香港這些顯赫的公共機構中并非稀罕事。
兩點半，一身黑色西服的導賞員準時出現，面帶微笑地自報家門：姓陸，英文名叫杰西卡。接著我們得知，今天來參觀的，就我們一家三口。聽到這一消息，我們不禁有些開心——包場啦。隨后的經歷很快證明，我們被服務的品質并未因人少而打折。約一個半小時的參觀里，陸小姐的表現，不但專業、耐心，而且相當親和與細膩，再一次增加了我們對香港公共機構抱有的良好印象。
立法會綜合樓由議會樓及辦公室樓兩部分組成。對公眾開放的是議會樓，也即議員們的議事場所。每座建筑都有它自己的性格。跟隨陸小姐的講解，議會樓變得生動起來。這是一座極具特點的公共建筑，不但現代，而且環保，同時具有濃郁的藝術氣息。一個多小時的參觀下來，深覺“導賞”中的賞字用得名副其實，因為議會樓的確具備極大的賞析價值。
往二樓去的扶梯上，一抬頭，是一幅巨大的裝置作品，在一個垂下的淺灰色平面上，浮凸出密匝匝的人影。陸小姐介紹，裝置上的人，表現的是香港眾生，而此臺扶梯是議員們開會時的必經之處，作品的寓意，是提醒議員們不要忘記自己肩負的責任。“你看那個，是人們在拍婚紗照”，她說，并指著右上角處告訴我們，那個賣年糕的形象是自己最喜歡的，因為很有老香港的味道。整幅裝置作品，洋溢現代氣息，令人過目難忘。
到了二樓，往下俯瞰，立法會的會議廳盡收眼底。這里是議會樓的樞紐，平時電視新聞里議員們唇槍舌戰的所在。在這里，議員們履行制定法律、討論大眾關注事項等職能。因立法會大會例行在周三上午11點舉行，所以今天會議廳里悄無一人。
會議廳呈圓形，體現整座建筑秉持的“天圓地方”理念，而“方”指收斂，代表嚴肅謹慎；“園”指變化，代表包容開放。大廳的正前方，是主持會議的立法會主席的席位，席位后上方，高懸香港的紫荊花區徽。議員席位分四列，圍繞主席座位呈扇形展開，每個議員有固定座位。陸小姐介紹，最右邊一列，是泛民的席位，中間是親建制議員的席位，最左邊的一列，是政府官員的席位。資料顯示，立法會會議廳的議員席位按120人設計，以備日后議員增加之用。目前立法會有70名議員，其中35名為功能組別議員，即由商界及行業推選組成，另外35名為直選議員。由于廳大人少，平素電視里的立法會大會全景，給人的印象是缺乏人氣，但事實上，這里并不乏真刀真槍的辯論。第三屆立法會的議員，曾于2008年7月9日開始的任期結束前的第二次會議上，用24小時零5分鐘，就《投訴警方獨立監察委員會條例草案》進行二讀及三讀辯論。
陸小姐業務純熟，但并不照本宣科，相反，非常喜歡互動，不時以發問的方式，調動我們參與的興趣。站在會議廳的上層，介紹完立法會開會時不同政治光譜的議員的就座位置，以及政府官員聽取質詢時的席位后，她指著環繞會議廳四周、對著議員席位的一間間黑魆魆的房間問：“猜猜，那些房間是用來做什么的？”我們答以記者席位，結果錯了。這些房間是一是給電視臺直播用的，二是翻譯間。立法會周三的全體會議，除了例行電視直播，立法會的網站也同步用視頻直播，此外記者與公眾也可以在現場旁聽，這些翻譯間，就是翻譯們用粵語及英語即時傳譯的工作場所。記者席位與公眾旁聽席位在會議廳上層，也即我們俯瞰會議廳的地點。在公眾旁聽席區，還有殘疾人士停靠輪椅的專用位置。我問陸小姐，是否有殘疾人士來旁聽會議，得到了肯定的答復。
議會樓最值得圈點的，是設計中的環保理念與人性化。這其中最醒目的，是會議廳中間頂部頗具規模的采光藻井，用以吸引自然光源，從而減少人造燈光的使用。議會樓的屋頂平臺上，則種有多種植物，不但是養眼的景觀，還可以減少屋頂吸收日光熱量，從而降低空調負荷與成本。至于體現人性化的無障礙設計，議會樓中更是隨處可見。比如，每層樓都有殘疾人士洗手間，主要公眾活動的地方都設置了發聲指示系統或觸動式聲響指示，以方便視障人士。
來到第三層，你如果不知道這里是議會樓的話，一定會以為是到了藝術展覽館。但見走廊的墻壁上，懸掛著各種攝影與美術作品。其中最具特色的，是一面墻上題為“花園”的互動數碼投影。淺灰色的畫面上，是一叢叢花草，你在前面快速走過，花草就會輕輕搖曳起來，仿佛微風吹過一般。
重視藝術，是立法會自覺的追求。它認為，香港作為充滿活力與生機勃勃的國際城市，藝術應該是不可缺少的部分。立法會作為重要公共機構，應該讓藝術將立法會大樓的功能與美感結合起來，豐富香港城市和市民的文化生活。參觀一圈下來，深覺在相當程度上，立法會大樓的設計主導思想“門常開、地常綠、天復藍、民永系”，信非虛言。
在陸小姐的諸多提問中，令我印象深刻的，是“立法會議員是不是公務員”，聞聽這一問題時，我差點笑了出來——這也太小瞧俺內地人民的民主知識啦。當我們毫不遲疑地同聲回答“不是”后，不知我的感覺是否正確，覺得陸小姐有一絲絲的尷尬。整個導賞過程中，我能感覺到陸小姐對立法會抱有極大的自豪感，同時非常能理解這一情感。如果我是這座城市的居民，大概也會如此。這當然不僅僅因為立法會的大樓，不是因為大樓的環保與人性化，而首先是因為，香港立法會是一個具有極高能見度的機構，它的運作極具透明度。
陸小姐介紹，除了會議大廳，立法會還有五間會議室，分布于議會樓的二層，供立法會各種專業委員會開會之需。其中的四間會議室，像會議廳一樣，都配有記者與公眾旁聽席位。我們參觀到一會議室時，正逢有會議召開。我們站在隔音的窗玻璃往里看，看到有議員正在發言，政務司司長林鄭月娥低頭認真地在筆記本上記著。政務司司長是特區政府的二號人物，當天會議的主題是政府官員就水含鉛問題接受議員質詢。幾個月前，香港新界一些小區爆發飲用水含鉛量超標事件，媒體持續跟進報道此事，議員們更是窮追猛打，在議會中向政府展開問責。這一天的會議大概是閉門會議，因為會議室外的走廊上坐著許多記者，有的在低聲交談，有的在看手機。晚上回來看電視，知道白天的這場質詢會充滿了火藥味兒，有議員批評政府在處理水含鉛問題上敷衍拖拉，而林鄭月娥則強力為自己的同僚和下屬辯護，她說，沒有感到自己的同事們敷衍拖拉，相反，看到的是他們全力以赴地在處理問題。
不但議事過程透明，議事結果的紀錄，包括歷次表決每個議員投的什么票、法案修改、辯論過程等，都有詳盡紀錄，這些文件，立法會網站上可以查到，也可到立法會的圖書館借閱。此外，議員也是透明的。從立法會主席到議員，個人利益必須登記，并向社會公布。這些個人利益主要包括：在公共或個人公司擔任的受薪董事職位；接受薪酬的雇傭關系、職位、行業、專業或職業；客戶的姓名或名稱；選舉捐贈或財政贊助；土地及物業、股份。在立法會的網站上，這些資料均可查到。
我曾好奇地瀏覽了不同政治光譜的所有議員（包括主席）的個人利益申報，有許多有趣的發現。比如議員們的收入真是天差地別，有的在幾十間公司中擁有超過發行股本百分之一的股票，有的議員在大學兼任教職，而有的議員在多家報紙做自由撰稿人，辛勤地爬格子。其實，立法會的議員們絕對屬于高薪階層，立法會主席的月薪為18萬出頭，一般議員的月薪為9萬出頭，此外，每年還有3萬多的醫療補貼，任期結束后還有任滿酬金，金額為在立法會任期（四年為一屆）內所得酬金總額的15%.即使年薪過百萬，議員中仍不乏兼職者，比如曾擔任特區政府保安局長的葉劉淑儀的個人申報上，就寫著長期為《南華早報》、《明報》、《香港經濟時報》、《鏡報雜志》等報刊撰寫專欄文章。另一位女性議員毛孟靜也是差不多同樣勤快的寫手。議員們享受高薪，還如此勤奮地賺外快，會不會影響本職工作？似乎沒必要有此擔心。勤勞是一種美德，對議員也是如此。何況，議員的一舉一動都在媒體的監督之下，其是否合格履行職責，隨時都有媒體及市民警惕的眼睛盯著。所以，起碼到現在，這還沒有成為一個問題。
立法會的開放透明，還體現在一個頗有遠見與責任感的做法上，那就是，非常重視讓大中小學生了解立法會的職能與運作，這對培養未來一代的民主素養無疑很有益處。在這方面，立法會可謂用心良苦，而工作則做得細致入微。所以，參觀的末尾，陸小姐把我們帶到位于一樓的兒童學習室與立法會圖書館，在我看來，是為本次參觀劃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。這兩處，一個色彩斑斕童心跳躍，一個素雅安靜書香彌漫，都是立法會用心經營的公眾設施。正是透過它們，讓立法會不但是一個立法機構，還成了一個公民教育的基地與重鎮。例如，為了便于兒童理解和掌握關于了立法會的知識，立法會設計了以立法會為主題的游戲，像“立法會議員逐個捉”，是用來了解議員來自何種地區，哪些議員來自功能界別的；“如何制定法律”，是模擬立法會的立法程序編制的游戲，用以了解立法會制定法律的職能。諸如此類的游戲，共有八種，既有電子版的，也有線下的實體版。
立法會對自身教育功能的開發，到了令人贊嘆的程度。它還設有“與立法會主席/議員暢談”、“立法會秘書處實習計劃”、“模擬立法會辯論”、“議會工作角色扮演”等教育項目，每一項，都有精心的設計與組織。其中，現任立法會主席曾鈺成在2014-2015學年，即接待了六所中學、兩所書院的學生，與之暢談時事、社會議題。翻看這些談話記錄，不禁為堂堂立法會主席與中學生之間對話水平之高、對話氣氛之好而感嘆。學生們以尖銳、深刻的問題發問，話題涉及立法會運作、立法與行政的關系、兩地矛盾、占中、內地政治問題等，曾鈺成則坦率、認真作答，學生的開闊視界與立法會主席的開放風度均令人贊嘆。
末了，作為愛書人，必須得為立法會的書香記下一筆。進入一樓的立法會圖書館，迎面是一個柜臺，上面擺滿書籍，這些書，作者為歷屆議員。粗粗一覽，有司徒華的《功成有你在》、曾鈺成的《篷間集》、葉劉淑儀的《香港政局思潮》等。香港立法會議員中頗多飽學之士，筆不停揮，著述甚豐。主席曾鈺成的首要愛好便是逛書店、買書。立法會圖書館有45000冊藏書，立法會紀錄的藏量則達30000冊，作為圖書館，規模難言宏偉，但選書頗精，集中在法律、政治及宗教與社會學領域。此外，凡是香港立法會議員所寫的書，圖書館都會購進。難得的是，圖書館向社會公眾開放，市民辦理簡便手續即可進入借閱。圖書館的服務頗為貼心，每月購入新書的目錄，都會在立法會網站上公布。如今年8月份，即購入《北京年鑒》、《臺灣未來關鍵下一步：透視2016選前兩岸關系發展與政策》等書。如此書香洋溢的立法會，至少對我來說，想不喜歡恐怕都難。